她被人解送着自报本宫离开,一路上皆有内臣内人在远处指指点点,见她一行走近,便各自散去。唯余阿宝一人于她门外廊前,静立以待。蔻珠望她一笑,道:“我要走了,你既在此,便烦你帮我梳梳头罢。”阿宝跟随她入室,架起妆奁,替她解散发髻,问道:“贵人姊姊想梳什么样式的头发?”蔻珠微笑道:“我在宫籍上,仍是在室女。如今回家去,就还是为我梳成双鬟吧。”阿宝答应了一声,用梳子将她一头浓密的青丝从中仔细分开,左右绾结成鬟。蔻珠看着铜镜中二人的脸庞,突然笑道:“我第一次见你时,你也是这个模样罢。”阿宝低声答道:“是。”蔻珠道:“我当时就在想,这个小姑娘一时成功了,最终却不知道是福是祸。可是后来看你处事为人,才知道,你的前程不可限量。”
阿宝手中的梳子停了下来,分辩道:“贵人姊姊,我……”蔻珠摇头笑道:“我在宫中十多年了,在殿下身边也有四五年,有些事情看得太多。市恩也罢,邀宠也罢,其他也罢,各人所愿,各人所选,不必厚非,无可厚非。便是我自己,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?”又道,“今日一别,便永无再见之日。你不要停,我说一个秘密给你听。”
她闭上了眼睛,像是说给阿宝,也像是说给自己:“太子妃刚没了的时候,大约朝廷上的事情也不顺心,他常常生气—他生起气来很吓人,没人敢多劝解。只有我想,大约这是天赐的机缘。当日在宫内,人人都夸赞我的容貌,我也自觉在内书堂读过几本书,实在不情愿这样一辈子湮没深宫。那天夜里,我和你一样,孤注一掷,跟着众人出殿之后又孤身返回。阁内只有他一个人,大约是醉了,蜷在床角一动不动。看见我进来,他问我:‘为什么你们都走了?’我说:‘是殿下让我们都出去的。’他皱了皱眉头,对我说:‘我没有。’他又说:‘你不要走。’”
她静静地讲述,阿宝静静地倾听,“我知道那是醉话,可是他一脸的委屈,就跟说的是真的一样。屋子里那么安静,我听见自己的心咯噔往下沉了那么一下,那个时候,我就明白自己的心意已经变了。
“从前在内书堂读书,我们私底下悄悄读过这么一句诗:人生莫做妇人身,百年苦乐随他人。我不幸生为女子,在这世间,也只能任人摆布。可是唯有此心,只属我一人,我不愿去违拗。”
浅淡的笑意自她的嘴角浮出,她睁开了眼睛,是一双碧清的妙目,其中滢然微有泪意,“所以,事到如今,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遗憾。”
双鬟已经绾好,她回过头来握着阿宝的手,接着说道:“我只是有点不放心他。若只是邀宠,请你多用一份情可好?若还为其他,求你多留一份情可好?”
阿宝抽出了手,惶恐地摇了摇头,看见她的神情,又迟疑地点了点头。
蔻珠转过身来,在镜中左右打量着自己的容颜,笑道:“还是这个样子—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变。”
阿宝站立廊下目送她远去,春雨淅沥,她却并没有打伞,除了身上穿的青色衣裳,她什么也没有带走。那青色身影转过游廊旁的雪白梨花,便再也看不见了。阿宝能够想象,她来时也是这样,青丝,朱颜,好年华,能有什么改变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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